九十三 婚礼上的乐章

公主在见到赵策时仍在刻意回避。但赵策似乎已经坦然许多，他十分高兴公主与南部联盟正与他心平气和地交流沟通。赵策非常重视地安排了朝中诸位大臣与他们进行谈判。

(资料图)

谈判期间，赵策仍想与公主当面交谈，一方面是想知道公主为什么突然变得判若两人（虽然他此时并不像在宿昌时那么渴望知晓），一方面是处于朋友的关心，给公主一些善意的提醒。但公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策，所以就一直回避他。赵策就邀请公主到一些天道教信众中进行亲善访问。希望凰仪公主与天道教众能够相互知晓，沟通理解。公主接受了这个提议前往天道教信众聚集的地区，她确实看到了天道教众真实的一面。他们并不像宫中传闻中所讲的充满仇恨、对皇室满怀恶意。他们只是在认真地生活。仿佛已经忽略了皇室的存在。

这样的亲善访问只进行了一次就被常山王孙嘏制止了，但这对凰仪公主仍然产生了非常大的触动。她本人虽然仍然希望还能再次与这些平静、安泰的人们接触。无奈的是匈奴单于的迎亲队伍浩荡地抵达了。

全城的人都跑到城外观看这些昔日的敌人如今不但归降还载歌载舞联姻成亲的惊天奇景。

伊邪泉车怕惊扰了城中的民众便让队伍在城外支起帐篷休息，自己到朝廷述职。之后便回到城外的帐篷中焦急等待秦名嬢的答复。

在此之前朝廷中的官员们就提醒赵策，如果同意秦名嬢远嫁，朝中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限制秦名嬢。如果她想，她随时可以成为一方霸主。此时赵策突然觉得他的幕僚们也许是说对了。这件事非同小可。秦名嬢如果定居在北方，那真的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制约她了。她就成了真正的北方之主。他觉得自己有些失策，便赶紧到秦名嬢的住处看望她。此时的秦名嬢正在梳妆打扮。她的发髻高高的，上面的各种发饰都在闪闪发亮，向人们宣誓着主人不容侵犯的高贵。再配合她貌美的姿色则更加突出了她特有的威仪。虽然它们卖力地向赵策示威。但秦名嬢在看到赵策时，她的威严瞬间动摇，露出了久久深藏于内心的娇柔。赵策突然看到了这只属于秦名嬢的仪容，美艳于外，纯柔于心，真诚地展现自我的旷世之美。

“你来干什么？”秦名嬢此时并不想见赵策，但已热泪盈眶。

赵策想安抚她，但又不能欺骗她，于是他一语双关地对秦名嬢说：“你今天这么美，我在想我是不是该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秦名嬢没有看赵策。

“你真的要嫁给匈奴单于？我希望这不是怀着愤怒、不服、赌气做出的决定，毕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赵策询问她，她是否真的要脱离朝廷屈身出嫁。秦名嬢没有回答。赵策试着挽留她便开玩笑地告诉秦名嬢：“他们一辈子可是只洗两次澡[1]。”

秦名嬢立刻生气地瞪着赵策：“至少伊邪泉车的眼里只有我。”秦名嬢一句话让赵策哑口无言。

“对，如果他哪天遭遇不测，我肯定他族人眼中也只有你[2]。”这句话赵策本想说，但却被他咽了回去。

“你得立即把公主夺回来，让她信服你，不然她永远都不会接受你和你那一堆想法。”秦名嬢善意地提醒赵策。

赵策十分无奈：“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秦名嬢听到后更加生气：“你出去吧。我到匈奴后还会继续同你对付黄权。我应得的一点也不能少。”

赵策被秦名嬢赶了出来。他的宣威将军下定决心嫁给匈奴单于。作为她的朋友，他同样尊重秦名嬢的决定。

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城中的人们打开窗户，走出家门期望一睹传说中的绝世美女的尊容。男人们在看到秦名嬢的面容后都目瞪口呆，驻立许久不肯移步。女人们则发出惊叹，反复重复着溢美之词。孩子们一路跟随，从城外祠庙直至宴会举办地陈王府。他们在得到小礼物之后才各自散去。

赵策纠结许久才佩戴上宝剑“重辉”参加宴会。没想到他一出现，全场欢乐的氛围顿时因为他一身平时极少穿的礼服和佩剑和他的影响力严惊讶并肃起来。

那些打探和透漏消息为自己牟利的官员，看到赵策到来后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赵策一眼便看到凰仪公主的特使正在努力同陈王孙孝和中护军高尚建立交流。在他旁边不远的常山王孙嘏正因此而着急。一天以前司直[3]向索（敬询）向赵策报告南部联盟的特使们在谈判中态度突然强硬。他们似乎已经启动了其他计划。对此，赵策和他的幕僚们早有预测。他们已经预想到宿昌可能会借此机会联络陈王和中护军等人。眼下的情况和赵策预料的一样。陈王依然不问政事。中护军高尚似乎与歌舞姬进展得十分顺利。看起来与闻人穗报告中描述得一样“一见如故，歌舞姬让高将军如获新生。”此时他正兴致勃勃地向歌舞姬介绍贵族礼仪，偶尔还发出自己的鄙夷和嘲讽，引得两人低头欢笑。完全无视了旁边的特使们。

倒是另一边的情况让赵策有些担忧。田云正在主动与凰仪公主交谈。对赵策来说，这位陈殇一带的实际掌控者的行动不可预测。虽然自己掌控着他的父亲田授。并且十分确定田授这只老狐狸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儿子还有家族事业。但田授也有可能告诉他儿子随时可以为此舍弃他这位父亲，那田云和陈殇就变得不可驾驭。最坏的情况下，田云可能会倒向宿昌。那时赵策的南方防线就会因此洞穿。所以赵策决定听取幕僚们的建议，在婚宴结束之后将田云软禁。

想到这里时宴会的音乐突然杂乱并消失了。

“我虞朝宣威将军婚礼这样宗礼场合怎么会有异族轻浮的声舞？”常山王孙嘏突然制止了君越楼徘优的演出，“这是对神圣的亵渎！请立即换一批乐者演奏风雅华贵之音[4]。”孙嘏强烈暗示要他们演奏宫廷音乐。

旁边立刻有人解释：“请君上息怒。我们原计划也想找一些中土名乐师。只不过因为疫病很多人已经离世、失踪或者不能赶到。所以只好请岑中的徘优帮忙。君上。目前中原恐怕没几人能会宫廷雅乐了。”

孙嘏：“谁说没有人！你们真是有眼无识！在你们面前的公主殿下自幼便通晓音律。琴瑟琵琶[5]无所不能，她的琵琶演奏甚至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今日为宣威将军代表大虞与匈奴和亲演奏雅乐以表祝福，正适合不过。”

一旁的闻人穗立即明白常山王的用意，便阻止道：“凰仪公主贵为大虞之长。我们怎么敢贬低她，指使她成为曲工奏乐？”

孙嘏：“我可没有贬低，指示邀请她为我们分享、展示她的才华。”

“哦……？”秦名嬢觉得常山王孙嘏这一幕非常突然，他立即领会了这是他在借助这场婚礼向自己示好，打算与自己接触。秦名嬢没想到自己也有受王侯尊重，以国礼相待的一天。同时她也想报复赵策，就接受了这个建议：“既然公主屈尊劳驾，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带着虔诚和感激之心，谛听殿下的宫廷雅乐吧。”

凰仪正在推辞，秦名嬢表示肯定后，常山王便强行将公主“引导”至台前。公主不情愿地抱起琵琶。虽然侍者在后面加了两座暖炉，但这里还是寒凉。琴弦的冰凉可以顺着手指直触心肺。赵策此时非常愤怒。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凰仪公主和宣威将军秦名嬢，一个是觊觎朝廷的皇族，一个是掌控地方的实权，在常山王孙嘏巧妙手段下突然产生接触。使得这件事瞬间上升为外交事件。

赵策也已经察觉出来，可他没想到合适的借口阻止，只能眼看着这件事发生。他看着不情愿却在事实上破坏自己的凰仪公主，也开始猜疑秦名嬢。秦名嬢她明显知道对方用意，却公开表示接受。这让赵策大为不满。虽然赵策一直都对她有所猜忌。但在今天，他的忌恨格外深重。所以赵策时刻盯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也立即让监军营秘密地对常山王加强监视。

凰仪公主开始演奏，她的琴声悠然细语，略有忧愁。人们怀着憧憬的心情感受她的音乐，随这韵律思虑飘动。在一段婉转的旋律过后，人们随着公主演奏音乐而感到快乐，跟着她一起回到了最初温暖祥和的地方。那是从前人们存有善意的时光。那里有一只小鸟。快乐无忧，它飞得越来越高，身边有了许多伙伴。其中有一匹骏马。那是田云在吹奏笙。田云突然参与进来完全是出于看不惯常山王的嘴脸，帮助公主缓解气氛。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人们还从未听到如此欢动，充满生机的笙乐。听众的情绪因为田云逐渐调动起来。在场几位名乐师在完全停下来，让这两人充分发挥。两人的和声让人内心欢腾。凰仪公主看到田云在支持自己，便向他投去了谢意的微笑。此时孔真也完美地加入进来，他在刚才也注意到了常山王的小动作。由于自己也很擅长乐器，为了干扰这场演出的初衷，便拿起笙参与进来。他的竽声完美地加入进这种欢快的氛围。甚至为这种欢乐增添了许多风趣和幽默。但在毫无察觉之间，竽声让最初之地加快了发展。直至他突然升调，旋律变得舒缓荡漾，好像将人们至于大海的水天之间，向上仰望浩然天日，向下远望大海壮阔无边。这个时候，一阵猛烈的箜篌音符加入进来，让天日变得更加强烈。原来是秦名嬢觉得不能让孔真这样的强力人物扰坏了这“雅致”的氛围，于是她也加入演奏，弹起了箜篌[6]。在她的烈日掌控世间之后，它开始发出深紫色和蓝色的光。乾坤变换，不知不觉间白昼变成了黑夜，烈日变成了皓月。全部沐浴在深紫色和蓝色的光下。这种光存粹无暇但摄人心魄，人们正随着音符和光飘荡在大海上，在这蓝紫色的圆月之下来回游荡。闻人恭看了一眼闻人师和闻人穗。三人默契地起身来到演奏席位。幽冥的海上随即传来了箫、瑟和古琴的旋律。这声音微小且遥远。起初完全不能引起注意。然而当人们在海上漫无目的的飘忽时，不经意间便会被某件乐器的声音或旋律引起注意，第一次听到时大家陷入停止，再听时开始融入并理解，再听时便是感动或震撼。人们从海上回到陆地，回到了他们所熟知的世界。那里有一处宝地。那里的坏境如闻人师的瑟的弦声般林籁泉韵，那里的人们如闻人恭的箫声般平静友善，若水如风。人们经常聚在一座长廊下谛听闻人穗所弹奏的古琴的细雨流声或是天明晴朗。随着古琴的弦音在脑海中久久环绕，人们的心神得以舒缓和放松。当人们身心放松并发出灵魂的疑问之后，伴随着鲁进的建鼓从如天边回响般悠然逐渐过渡到了一个统一大家的节奏。这时曹香农拉着她的好友曹妙银和夫君孙谋加入进来。她选择了熟悉的琵琶[7]。曹妙银走向了编钟，留给孙谋的只剩下了古筝，他便坐在了古筝的席位上。大家开始按照各自达成一致的节奏和声。旋律、画面和意境顿时交织在一起，五光十色，绚丽缤纷。后来的三个朋友并不显露，他们更安于自己的快乐世界。曹香农和曹妙银在演奏间息走过时还默契地相互击掌。释放彼此默契、友谊与快乐。曹香农更是将她舞腾歌天的快乐释放出来，感染每一个人。与曹香农和曹妙银相比孙谋更显得默默无闻。他本是在随着大家发出悠闲的声响，但随着曹香农的感染，他的节奏从虚忽的余音袅袅逐渐激荡起来。有时还跟随鲁进入人肝脑、铿锵雷霆的鼓声狂放。但在这狂放之后便对世间产生了疑问。于是他又沉寂下来，慢下来开始倾听曹妙银的编钟。曹妙银和孙谋一样一开始也是默默无闻，配合着别人的一波又一波高潮起伏。然而她不经意间的某个音符便会让人的内心深处产生共鸣。甚至神形出窍。编钟的音色不知不觉间升华。让人很难再与其配合，渐渐地，万籁俱寂，人们的意识仍随着这升华而飞升到了浩渺云霄。即使是不懂中原音乐的伊邪泉车此时也听得聚精会神。赵策此时也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高和寡。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雅乐。包括曹妙银在内自己都陶醉于这内心深处的频率当中。她继续升华，世界变得更加玄奥，再升华再玄奥。所有人仿佛经历了许多轮回。直到玄奥到她也理解不了时，她便开始发问。而得到的确是空空荡荡。世界停滞，烟波浩渺逐渐消散。就在她这次珍贵的探究将要结束时，赵策带着他悠扬的笛声出现。赵策原打算亲自下场为这场演奏定下基调，没想到大家尤其是曹妙银的演奏如此精彩，以至于他不再向刚才那样生气，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投入到参与创造快乐当中。他的笛声打破了空荡。让一切有了密度。人们觉察到了天地，然后是万物。大家又恢复生机。此时骏马、天日、蓝紫色的光、林泉风水、天朗细雨、铿锵雷霆、舞腾歌天、安静狂放、浩渺云霄全都涌现出来，当初的小鸟此时已经长成为凰[8]。当凰展翅起飞时，大家都奔向了自己的快乐……

一曲合奏之后，人们过了久久不愿回来。他们甚至产生了自己身处盛世的错觉。哪怕现在还是乱世。人们也为自己今生得以欣赏到这样的艺术感到庆幸。这次演奏的十人因为各自都是彼此的朋友，因此被人称为“泰初十友”。

宴会散去，人们意犹未尽，他们为听到如此美好的乐曲感到愉悦而满意，他们敞开心扉地交谈着，以至于宴会结束时还在厅院门口交谈久久不愿离开。

高兴的人群背后，只有赵雍问如何处置这次外交事件的参与者：“主公，我们要逮捕田云和宣威将军（秦名嬢）吗？”

“田云……不，我要让他当个将军，拜他为中垒将军。将他限制在尚桑即可。”赵策告诉赵雍，“宣威将军……”赵策想起了昨晚他的幕僚们针对秦名嬢出嫁匈奴为赵策分析的利弊。想起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演出。在反复权衡之后，他才艰难地告诉赵雍：

“宣威将军呀……就让她走吧……”

[1] 古代匈奴居住在寒冷的北方，居住居住条件不稳定并且缺乏燃料和保温技术。所以匈奴人一生只在出生和婚嫁时才沐浴洗澡。当然，贵族的情况好很多。

[2] 匈奴人的婚俗是同一氏族不准通婚。女子嫁给丈夫就加入了丈夫所属氏族。拥有继承权。为了保护这一氏族的财产和权利。一旦丈夫死亡后，妻子只能同同族人再婚。所以会出现妻子再嫁给亡夫弟弟，或是亡夫继子，但不局限与晚辈再婚的情况。

[3] 司直，一人，比二千石。在汉代的不同时期指责不同，所属部门也不同。在东汉末主要负责督察京城官员。

[4] 在汉代，婚礼非常神圣。婚礼结束后的宴会则随着列席的宾客不同而有所不同，像秦名嬢的婚礼都是贵族和朝廷官员的宴会还是需要遵守一些礼仪的。

[5] 这里指的“琵琶”在汉代特指秦琵琶，也就是现代所说的阮咸，与现代琵琶和吉他有些类似，但腔体为原型。

[6] 箜篌，中国古代乐器，类似于两排琴弦的竖琴。相传最早在汉朝从西方波斯传入。因为使用的是十二音阶的均乐律，所以和当时汉代的五音阶乐律有所不同。上古时期的中国古代乐器也采用的是十二音阶的均乐律，笔者认为古人有意选择了频率更适合的音律。

[7] 琵琶其实是一类乐器的总称，琵琶最早最接近的前身是"批把"。汉代学者刘熙认为是从胡人传入。

[8] 凰，出自《山海经》，是鸟中的王者。